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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可夫斯基的最后三年

沙皮狗按

如果让我说出自己最深爱的导演,一个让-吕克·戈达尔,另一个就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中年的塔可夫斯基被自己的祖国前苏联限制入境,被迫流亡,与妻儿分隔两地多年。

1979年夏天,塔可夫斯基前往意大利,与他的老友托尼诺·格拉一起拍摄了纪录片《雕刻时光》。1980年,塔可夫斯基再次前往意大利,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旅行,期间他和格拉完成了电影《乡愁》的剧本,并用拍立得相机记录下了他的个人生活。

1982年,塔可夫斯基回到意大利开始拍摄《乡愁》,但莫斯科电影制片厂退出了该项目,所以他向意大利RAI寻求并获得了资金支持。后一年,塔可夫斯基完成了这部电影,并在戛纳电影节上展示,赢得了费比西奖和天主教人道精神奖。在片中他也表达了他对家人与故乡深深的思念。但苏联当局曾游说阻止该电影赢得金棕榈奖,这件事强化了塔可夫斯基永不在苏联工作的决心。

1984年7月10日,在米兰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他宣布永远不会回到苏联,将留在西欧。他说:“我不是苏联的异见分子,我与苏联政府没有冲突”,但如果他回家,他补充道:“我会失业。”当时,他的儿子安德鲁什卡仍在苏联,并被禁止离境。1985年8月28日,塔可夫斯基在意大利拉蒂纳的难民营被处理为苏联叛徒,登记编号为13225/379。

他始终都没能回到苏联,直到1986年他在法国去世前,他的家人才得以出境与重病的他团聚。他最终也没能看到自己最后的长片《牺牲》在戛纳上映。

以下摘选自塔可夫斯基的日记《时光中的时光》,我们将看到一位真实挣扎的艺术家,一位父亲,一位圣徒,他生命中最后的三年。我们永远怀念塔可夫斯基。


一九八四年

昨晚我做了个很悲伤的梦。我又梦到俄国北方(我记得)某处的湖泊;那是拂晓,远
处的湖滨有两座东正教修道院,教堂和围墙 异常美丽。

我好悲伤!好痛苦!


一月十七日,圣格雷哥里奥

我见了弗兰西斯科·罗西,他答应跟卓巴多里谈谈,说他的意见非常重要。他还觉得我必领完全忠于苏联,要表现得很圆滑。

莫斯科消息:葛斯基诺把 《卢布列夫》和《镜子》送去日本参加一个电影节。如果属实,那他们显然想避免一场丑闻。姑且相信这一说法吧。

他们在莫斯科陷入经济困境。我必须想想办法。那些人多么卑鄙!不让我寄钱养家!这等于判他们死罪。他们给无辜孩子造成不幸,来向我们报复。这些屠夫!这些恶人!大地怎么没把他们吞没!


一月二十四日,圣格雷哥里奥

安娜-列娜·韦玻二十一号来这里。我们商定我在二月写剧本,八月一号开拍。她对学校的主意很感兴趣,但说同样的想法,她先生已从事了一段时间( ! ),还说我们必须见见。

不管怎样,四月初我得去斯德哥尔摩,开始为影片做准备。

谣传帕尔梅(译注:瑞典首相)跟葛罗米柯(译注: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谈过,但并非如此。(我弄错了,安娜-列娜实则不清楚他们是否谈过。她要打电话告诉我。)要是他们没谈及,帕尔梅将写信给葛罗米柯。

我累得要命。全身都疼。


一月二十六日,圣格雷哥里奥

昨天我见迈可·克鲁格。我们谈到出版我的书和剧本。我在考虑《霍夫曼》《睛朗的日子》和《乡愁》。《乡愁》要在德国和摩纳哥上映,还有纽约。确切说,已经上映,很成功。我给书想了一个书名。一定要把《镜子》的剧本也弄好,要花很多工夫,我根本没时间。我正着手《牺牲》。昨天,安吉拉介绍我认识一位米兰教授,他研究“普拉诺疔法”——占星术。他答应带我们去梵蒂冈参加教皇接见。

必须通过我们在米兰的新朋友 (瑟吉奥),试着延长我们的soggiorno.(意大利语:居留)


一月二十七日,圣格雷哥里奥

柯妮丽娅·葛斯藤玛耶从德国来电话,说他们准备想办法(不会刺激对方的)联系莫斯科。目前并不容易:最好通过商务代表、公司着手,但德国目前不行。(她建议我在意大利找找这类机会。)政府换了,但企业家在,苏联人明白这点。


三月六日

我们去了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那里有个电影节,见了狄马·苏什卡洛夫。又闷又烦。负责的人之前答应给我点事做,但井没有,甚至他们答应的机票——头等舱一一结果也靠不住。有个公开讲座,还有关于布列松的“圆座会”,愚不可及。

实际上,我因为拉丽莎才去的,她很想见狄马和奥尔嘉。我只希望自己还能及时写好剧本。 我见了奥塔·尤塞里亚尼。他说某个时候(威尼斯电影节以及西佐夫跟叶马什谈之前),委员会告诉他,他们已决定褫夺我们的公民权。我们看了他关于巴斯克人的纪录片。很郁闷。

奥塔拍完了,还剩剪辑和配音。莫斯科召他回去,因为他已到期。 他不怕回去,他说他有谢瓦尔纳泽(苏联外长,后来做过格鲁吉亚总统)庇护。似乎很奇怪……可能又不奇怪,天晓得。 今天又奇了封信给安德罗波夫(苏共中央总书记)。


七月十一日

刚开完记者会:没力气,也不想在这儿花时间写东西。但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民问运动和自由党在米兰为我和拉丽莎开了记者会。民间运动领导人是罗贝托·佛米哥尼,看来是好人,是个修士。斯拉瓦·罗斯特洛波维奇、弗拉基米尔·马克西莫夫和尤里·刘比莫大参加了记者会—他们都放弃了苏联公民权。前两天,美国和欧洲报界一直在关注我们以及记者会的情况。我和拉娜累坏了。

我们和拉贝蒂决定换家出版社,然后我们回到圣格雷哥里奥,十八号去了伦敦。我抽空在那儿演讲一场,在圣詹姆士教堂,关于《启示录》。很成功。我们和伊娜(布朗)在一起,游览了很多地方。

在伦敦,我们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旨在帮助我儿子和家人。玛丽娜·洪依翰斯卡雅很积极。她也经历过为自己家人而战的艰难岁月。她是列宁格勒的精神病医师,拒绝为持不同政见的“病人”治疗。


十一月八日 斯德哥尔摩

在飞机上。文化部部长想见我,想帮我的家人。

在我那些惊慌失措的电话之前,我见了奥尔夫森(学院院长),和他谈得很严肃,提及没有合同。顺带说说,我觉得安娜-列娜不是很称职,她没让院长知道一路的发展。伦敦的大卫·葛哈德的确很帮忙。

我们一定要去巴黎。文化部部长想见我,这对影片和家人都很重要。这样,十四号——儿童演员测试;十六号——一去柏林,再飞巴黎,从那儿去米兰(二十二号),二十三号那里有个记者会,我和拉娜那时才碰头。

我们要回罗马,因为《乡愁》要在电视上播,然后我们飞柏林,我想跟德国导演亚历山大·克卢格谈,有关鲁道夫·斯坦纳的一部短片,我还要在那儿完成《霍夫曼》的剧本。与此同时,我得开始为《哈姆莱特》找资金,还要写出这个电影剧本。我们必领抽时间去美国——一不论如何得拿到签证。或许还有圣安东尼的电影——先签合同,然后收集资料,写剧本。除了这些,要是《牺牲》一切顺利,我们从三月到七月要在斯德哥尔摩。八月再回罗马,在这之前,房子问题得解决。然后,一九八五年底,剪辑并完成这部影片。一九八六年二月和三月,我要是愿意,去伦敦一个月,导演《飞翔的荷兰人》。一九八六年一月开始——跟德国人一起拍《霍夫曼》。

昨晚我做了个很悲伤的梦。我又梦到俄国北方(我记得)某处的湖泊;那是拂晓,远处的湖滨有两座东正教修院,教堂和围墙异常美丽。

我好悲伤!好痛苦!


尼吉拉·伊林来电话,还有卡洛。他们两个想见我。

至于克卢格,不大可能在我们剩下的时间内做电视。卡洛说,电视合的人对《霍夫曼》有兴趣,但我得立刻决定,《牺牲》之后是否马上拍《霍夫曼》。我们得拟协议,筹钱。

洪洛佳·马克西莫夫把我们介绍给(暂时只是通过电话)伊琳娜·芭布斯特——斯普林格一位很有影响的俄国朋友。她帮过我,是跟出版商UIstein争论书的增补一事。

我们在柏林市中心要了一套三房公寓。但它与隔壁公寓共用一道门,所以我们想换。明天我们要看另一套房子,就在附近。


一九八五年

重要的一件事,是在时光中找到时光……

非常难,但必须做


一月十一日,柏林

我们结识了魏兰·施密德,柏林艺术学院院长与德国学术交流服务主席。我问了保护的事。在当地银行开了个户头。然后我打电话给甘巴诺夫,但他不在那儿。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他秘书,但他没打过来。我一直收到相互矛盾的消息;至于公寓,看来不是给学术交流人士的。


二月一日,柏林

事情无疑泡汤了。签证暨注册部不接受家里的文件:邀请函写得不对。得重写一封:

  1. 写给签证暨注册主管,而非部门。
  2. 若是申请永久居留,他们还想要我在意大利的居住证明。
  3. 需要意大利领事确认。


二月二十七日,柏林

柏林是个可怕的城市。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在电影节上,德·哈德恩对我无礼得很,就像在莫斯科一样。

我要先去斯德哥尔摩,等到拉娜四号以后再飞。我见了约翰·杜雷爵士,我们谈及上演《飞翔的荷兰人》。在这儿跟德国人合作的可能都不明朗。

安德鲁萨·雅布朗斯基露面了。他私事公事(UNESCO)都不顺。

见卡洛——我们估算了一下(他们要付一万德国马克)。他说代理人要价很高:剧本要十五万元,导演加上每天开销、电话、公寓、暖气等,要三十五万元。


三月六日

瑞典人懒洋洋,慢腾腾,只想循规蹈矩。拍摄必须上午九点开始,多做片刻都不行!那可是在外面,拍外景!他们把拍电影当做写字楼工作,这肯定举世仅有。从某某时间到某某时间,就没想过电影得创造出来。只要是艺术工作,就不能考虑时间表。反之亦然。他们真的做不好事情,根本做不好。


三月八日 斯德哥尔摩

回到斯德哥尔摩。得了“严重支气管炎” 。

柏林发生一件大事:我们去见伊琳娜·芭布斯特,在那儿见到她朋友艾瑟·斯普林格夫人,她送我们一本她的传记,还有一段很感人的题词。他们想帮我们——我认为绝对认真。

尚不知何时飞去意大利弄我们的证件。我们收到冰岛总统的邀请函,那里也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巴黎的委员会现已像样——菲利普组织的:文件和资金已到位。大家都说,我们得有护照和公民杈——尽快。

我们还没找到电影中的“小人儿”。我很担心。


三月八/九日,斯德哥尔摩

柏林给我印象很糟。这个城市很恐怖。

我们终于联系上了马克西米利安·谢尔,他病得厉害,跟我一样得了支气管炎。他给了(莫斯科)家里一万卢布。至少,他们可以跟当铺清账了,把大部分迫在眉睫的债还掉。马克西米利安还设法给他们带了一大包必需衣物,这是拉丽莎用他借给我们的钱在柏林买的。他做每一件事都那么无私,全无做作。这个问题无需多想我也明白,世上所有的美好情感,都不如一桩善举宝贵。我并未因此觉得丢脸,因为看着施者,与看着礼物一样满怀喜悦。我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支持,这让我对未来有了信心。

现在,他想实行他的打算,代表我们跟我们的老板们交进。真希望有用!

马克西米利安二十六号来柏林。为了见他,拉丽莎需要继续留在柏林。


三月九日,斯德哥尔摩

我昨天忘了记,奥尔嘉·舒可娃写了一封令人震惊的信,全是荒谬言论。我本应回信,但我不想,哪怕是以信件跟她联系。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老子。

“次不要麻烦别人,叫他做你自己能做的事情。” ——列夫·托尔斯泰。

昨天我和尤里·维塔谈了,他替晚报来采访我。我跟他解释,我准备向帕尔梅求助,迄今为止,在报纸采访和电视露面中,他的政见都显示,他不会拒绝给我们支持。等一等!我刚有个主意:在斯德哥尔摩苏联大使馆外无限期绝食抗议。在瑞典各地,在苏联人渗透之处,在他们惯于依靠瑞典人的友好合作之处。让始终在场的多国电视媒体把绝食抗议曝光几天。制作有文化界和政界要人参加的会议录像。要是各国及“团结工会”代表能参加,将会非常好。

重要的一件事,是在时光中找到时光。完成这部影片,开展着手《飞翔的荷兰人》。非常难,但必须做!


三月十日,斯德哥尔摩

沃洛佳·马克西莫夫告诉我,尤里·彼得洛维奇·刘比莫夫的波隆那剧院没了。他们说得很明白:“既然你的身份变了(即不再是苏联人),我们没别的选择,只有拒绝你。”

难以置信。更难以置信的是,叶夫图申科应好莱坞之邀,以导演(?!)和演员(?!!)身份,要拍电影《三个火枪手》,是他自己写的剧本,他要演达达尼昂(??!!)。我真是不能相信。这有点胡闹。当然,申亚是个了不起的推销者。在日前的政治气候下,他盯着可以实现的最佳机会。但即使美国人也晓得,这电影会失败。

的确,即使一个人的生活可能改变或起码表面上——结果始终是因果:不论我们想要什么。

我联系了人智学家,电影人协会,伦敦、意大利、冰岛和法国的塔可夫斯基委员会(以我的名义活动),还有意大利的民间运动。把发生的事情拍一部电影,把事情安排好,让苏联人了解,在每个电影节放映。不过,这应该是十六毫米影片,而非录像。跟大卫(葛哈德)与英国的塔可夫斯基委员会代表谈过;起草传单,致信瑞典政府,当然,要紧的是选择好时机。尤里将为我统筹一切。或许我还得筹钱——不管怎样,我必领给巴黎的菲利普打电话。


六月十日

我今天和莫斯科的安德魯什卡通话。他现在一米六八——跟我一样高!他穿四十三码鞋,我才四十二。从翡冷翠回到这里,拉娜就很不舒服。旅途很糟,高速路上很憋闷。拉娜都快晕了,我真是吓着了。拉娜是从罗马经慕尼黑飞柏林,而我半小时后经哥本哈根飞斯德哥尔摩,我们拿的是新护照,确切说,旅行证件。


六月,意大利

拉丽莎带我看一个很美的地方——洛卡贝纳。可以在这里买所房子。确切说,是废墟,在上面盖新房子,加上另外九公项地,一共两千三百万。我觉得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七月,瑞典

影片看来不错!

翡冷翠市长批准了,他们将拿一套房子给我们用,一百二十平方米,在市中心,有个阳台。拉丽莎想在那儿给我弄个工作室。目前,他们让我们在同一大厦的低层放一张剪辑台,我们可以在那儿工作。拉丽莎现在要去买家具,去相林,她想翡冷翠的房子九月二十号以前就绪。可没那么容易!


九月二十九日,斯德哥尔摩

一切都很难。我真累。没有安德魯什卡,我简直不能再忍了。我不想活了。



十一月十日

我和托马西做了点装饰活。还没条理,但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我一定要拍圣安东尼。我可以通过佛米哥尼请教皇帮忙。

安德鲁什卡的事情没进展。明天我们跟帕尔梅第二次会面。

我和拉丽莎去了罗马的外交部,他们想帮我们。但怎么帮?

我们去见吉诺·吉伍尼,他是律师和参议员,跟政府关系很好。提出邀请家人一事之前,安德烈奥蒂要他等一个星期。

拉丽莎一个人继续留在翡冷翠,应付房子的所有事情。

莫斯科的消息很糟。真是糟糕的日子,糟糕的一年。主啊,别抛弃我!

克里斯多夫·扎努西来电话。他很友好,说要是我们需要,可以往他巴黎的单身公寓。

我跟J·李纳谈了:他已安排了跟“女巫”的会面——她想见我。


十一月十一日,斯德哥尔摩

今天去见帕尔梅。他说有两种可能:(1)通过外交部正式申请让我儿子来瑞典,法理上讲,那绝无可能。(2)他将以个人名义致信苏联政府,请求让塔可夫斯基的儿子来西方(不管去哪里)。他的信将通过驻苏大使转交。

毫无疑问,第二种可能是目前较好的选择。



医生把X光照片给了专家。

昨天我咳血。今天也有,但没那么多。

我很想拉丽莎,尤其我生病的时候。


十一月十八日

我病了。支气管炎,后脑和肌肉里有可怕的东西,它压迫神经,让我的脖子和肩背剧烈疼痛。感冒和咳嗽。影片还得配音。时间在流逝。


十一月十九日

我去看物理疗法专家。持续紧张,使我的肩膀和背部都很糟糕,看来我的右肩胛要动个小手术。他说,要是不管会有危险。我和莫斯科通话。并非要告诉他们什么新消息。我不在,电影学院的工作停下来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我病了,实际上,病得很重。

我和制片人就影片长度争得很紧张一一两小时十分钟。

戈尔巴乔夫与里根的会谈结束了。明年有点希望。


十一月三十日

就影片长度争得很凶。我病了。我得量血压,照X光。还没拿到结果。


十二月七日,斯德哥尔摩

我感觉糟透了。

斯拉瓦·罗斯特洛波维奇来了。他说他肯定帮忙,他会把我的信交给里根。他二月份还要来翡冷翠见市长(他认识他,他们实际上是朋友),谈我们要住哪里的问题。我请他查一查那位顾问医生的名字和职位,我的X光片是寄给他的。他很关心。

他想拍《鲍里斯·戈杜诺夫》的歌剧电影。我试着给他解释,我不晓得电影该如何处理。据他说,这是托斯堪·杜·普朗蒂厄建议的,他买下了破产的高蒙。我觉得似乎有点混淆。他们好像都以为,要是《鲍里斯》在剧院做得好,那电影就会更好。

他们当然错了。戏剧不是电影。我并不知道如何拍一部歌剧电影。


十二月十日,斯德哥尔摩

斯拉瓦·罗斯特洛波奇昨天来电话,他去了赫尔辛基,待两天。他让我把给里根的信改期,改为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五日。

拉娜想抛开一切,到我这里来。我安慰她,说目前更重要的是在我二十号回去之前把房子安排好,这样我就可以休息,开始考虑《飞翔的荷兰人》。

医生告诉我,星期五十三号(选得真好),我必须去看肺病专家。

我和伊娜·布朗谈了,请她告诉柯芬园我的病,因为这可能影响我们的计划。

安娜-列娜发了封电报给代理人Cao,说如果我不把影片缩短至协商好的长度,她就不给我未付的五万五千元。简直像敲诈。收到电影学院院长一封措辞强硬的信,冷冷回了一封,说我不明白他的立场:他是想要一部塔可夫斯基电影,还是想要一部一个半小时的商业片(一般长度)。然后,我和安娜·列娜谈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她去跟院长谈了,告诉他我的信有道理。

拉丽莎去了洛卡贝纳,我两天没和她通话了。


献辞

“给我的儿子安德鲁什卡,你生来无辜受苦,仿佛你是大人。”


十二月十一日

年纪越大,我发觉人越不可思议。他们似乎从我眼前溜走。这表示我的评判系统正在崩溃,我正在失去判断人的能力。评判系统崩溃,一方面是好事,但要是所有系统都垮了,那还是好事吗?老天在上,不要让我失去一切!

我怎么回事?肺结核又恶化了?肺炎,或者癌症?十二月十三号就知道了。

我病了,卧床。肺的底部疼得厉害。

昨晚我梦到瓦夏·舒克申,我们在玩牌。我问他:“你现在还写吗?” “对,还写。”他回答得心不在焉,全神贯注于玩牌。然后大家起身,有人说,该算账了,一即游戏结束,我们得算分。


十二月十二日

前几天,我躺在这里的床上,但睡不着。突然,我可以看到我的肺,确切说,肺的某一部分,有个血块,在出血。我以前从未有这种幻觉。

我的情况很糟糕。剧烈咳嗽,肺里刺痛。还有头疼。


十二月十三日

今天真是黑色星期五。我去诊所见医生。他们都很友好很用心,实在太好了。他们利用自己的闲暇做化验。斯拉瓦·罗斯特洛波维奇肯定发挥了他的影响力。左肺有东西。医生说可能是炎症,但明显不是,因为黑点并未因我服用抗菌素而消失。肺结核?肿瘤?他问我,要是继续恶化,我想在哪做手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否应该做手术。为什么还要无谓受苦。那毕竟是肺,又不是女人的乳房。他们用我头部神秘肿块的组织做化验,那是一个月前不知不觉出现的。他们给我做肺结核化验。所有结果十二月二十号以前出来。

不管怎样,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当我失去知觉时,我看到自己的肺,感觉它更像一个敞开的洞而不是一个肿瘤,但我并不确定。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肿瘤长什么样子。我只是觉得我的伤口周围很清楚,没有恶性的东西。我本来应该在意大利买人寿保险,但现在可能会很难了。


十二月十五日

人一生都晓得,自己迟早会死,但他不知何时。为了活得轻松些,他把死亡交给将来某个未定时刻。但我清清楚楚,现在什么也不能让我活得轻松些。这很痛苦,但最糟的是拉丽莎——我怎么告诉她?我怎么能亲手给她以重创?


十二月十六日

我今天一天都在医院。他们切开头上的肿瘤,取了一小片来化验。医生说化验结果很糟,对肿瘤无能为力,除非证明它是某一类型,那样的话,百分之八十可以治愈。一切很清楚,我的情况很坏。我怎么给拉丽莎讲?


十二月二十一日

二十三号我要飞意大利;把自己的东西都带上。我一天比一天糟。鲍里斯·列夫诺维奇·帕斯捷尔纳克说得对,我还要拍四部电影。我想起罗依里奇家那些巫师招魂会。鲍里斯·列夫诺维奇算得也不全对。他知道我总共要拍七部电影,但他算上了《压路机与小提琴》,这实在不应该算进去。但总体而言,他无疑是对的!


一九八六年

昨天我出去散步,突然有股莫名的冲动:我脱了鞋,赤脚走在冰凉的地上……


六月十日

与谢布隆从六月十日晚开始,我住在西德的人智学诊所,离巴登巴登不远。我发高烧、感冒、咳嗽,都比从前厉害得多。医生说我处于好转期,我绝不应该做化疗。我感觉很差。


七月十三日

奥谢布隆这里的职员很出色。特别是伊丽莎白嬷嬷,她讲意大利语,热情大方,乎人安宁与仁慈。

昨天我出去散步,突然有股莫名的冲动:我脱了鞋,赤脚走在冰凉的地上——还在发烧、咳嗽和风湿痛。我真是疯了。脑子里尽是悲观的想法。


十二月三日

巴黎 安娜-列娜今天来电话。她说:

(a)正在设立一个基金,用于安德鲁什卡的教育,这表示美国、英国和瑞典将负责所有费用。

(b)苏联想买《牺牲》,而我拥有版权。这笔交易的一切安排必须协商好,决不能让苏联人知道我拥有版权。

这消息难以置信。这个安娜-尼娜真了得!


十二月五日,巴黎

剧痛。

昨天(每周三)我做了化疗(第三次)。我感觉很糟。我甚至不想起床,连坐起来都不想。舒瓦恩堡不晓得怎么办,他不明白我为什么疼得这么厉害。

影片在英国上映了,非常成功,还有美国。评论好得不敢相信。

日本人也在筹集救助资金,但他们觉得无法理解,这么有名的导演,怎么会这么穷。


十二月六日,巴黎

一定要跟律师谈,起草一份文件,禁止未经许可出版手稿或摘录。这可预防《费加罗报》访谈一类事件重演。我一定要弄清楚,购买影片无需“原始材料”是什么意思。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不能让卡洛·托马西走掉。他是个正派人,在他那行无疑是个行家。

我一定要跟安德鲁什卡谈谈电影和文学,看看他都知道些什么。


十二月十五日,巴黎

哈姆菜特……一天都在床上,根本起不来。小腹和背都痛。还有神经。我的脚动不了。舒瓦恩堡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疼。我觉得是化疗引发以前的风湿病。我的双臂也很疼,就像神经痛。感觉像揪在一起。我很虚弱。我要死了?还有一种可能:住院,让萨塞诊所给我治疗的医生来看。

哈姆菜特……如果不是因为手臂和背疼,那可能是化疗的问题。但我现在什么事情都没力气做了,这才是问题。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因患癌症病逝于巴黎。他的去世是在以上最后一则日记的两周之后;而他去世之前几周,苏联当局才允许他儿子出国。

他病逝之日,正逢苏联改革初期。他深受欢迎的电影,虽然因为他一九八二年的被迫流亡而一度禁映,但又重获发行。后来,苏联举行了各种国内与国际研讨会,来纪念他和研究他的作品。)

《时光中的时光——塔可夫斯基日记(1970-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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