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我的是位性格开朗的女性,有英语专业硕士学位。在此之前,她做过独立书商。她告诉我:“你作为英语研究生的经历很适合这个角色。”这是一家为房地产做人工智能的公司。他们开发了一个叫布伦达(Brenda)的产品,一个可以回答公寓房源问题的对话式人工智能。布伦达已被一家专做房地产中介软件的大公司收购,现在全国各地数以千计的房产都用她工作。
招聘人员告诉我,布伦达已经很成熟,流利到大多数人都以为她是人类。
但像所有的对话式人工智能一样,她也有一些缺点。她在处理成语时很吃力,对超出房地产范围的问题处理得也不好。为了弥补这些缺陷,该公司正在招募一个团队,他们称之为操作员。操作员们每天24小时留意布伦达。当布伦达“走神”时,接线员就会接手并模仿布伦达开始对话。理想情况下,另一端的客户不会意识到对话已经换了人,或许他们甚至意识不到一开始就在和一个机器人聊天。因为布伦达用机器学习来改进她的回答,她会捕捉到操作员的语言模式,并逐渐将其化作自己的语言。
那是2019年的春天。我的创意写作学生生涯刚刚结束,钱也没了,房租也到期了;我需要一份工作。我给HR发了简历。几次电话面试后,我参加了培训,并观看了45分钟的关于公平住房法(fair-housing law)1的ppt演示。我简单算了下:一个操作员每小时挣25美元,每周工作15至30小时,这取决于他们在每周轮班抽签中的运气如何。这还不够我的房租,但我没有其他出路了。我打包好行李,搬回老家新泽西,和我父母一起住。
我是大约60名操作员的其中之一。我们中大多数人都是有艺术硕士学位的诗人和作家,但也有表演研究(performane studies)2和比较文学方面的博士,还有一些歌剧演员,这显然是另一个非常适合模仿聊天机器人的人群——或者,我想,适合模仿模仿人的聊天机器人。
我们都在一个Slack频道上开会。每个人都是好心的激进派,他们的昵称都是些左派的代名词。当我们不谈论布伦达时,我们在交换教学大纲,征求纹身的建议,并为我们的声音和运动研讨会分发电子传单。在我们中间有几位高级操作员,他们是轮值主管。每天我们报到时,他们会用夏令营辅导员的语气来欢迎我们:”早上好,我可爱的布伦达!”。在他们讯息下,会有一连串的表情跟上。
工作的头几个星期,我的词汇量迅速增加:设施、联排别墅、入住费——这些词和短语以前一直在我意识的边缘漂浮。我以前从未说过异地租赁专家(construction off-site leasing specialist)这个词,但这是布伦达对自己的称呼,现在它在我的口中随意滚动。然而,最重要的新词,是候选人(prospect)。候选人是对潜在租户的简称。布伦达的全部意义是让更多的潜在客户进入数据库,让更多潜在客户预约参观,并最终将更多的潜在客户变成住户。操作员们随口而出“潜在客户”这个词。它在我们的日常对话中出现得如此频繁,以至于许多人把它缩写为prospy或prosp。
与布伦达说话的一个经典情景:一位候选人在浏览房地产网络上看到一套公寓。房东提供了一个电话号码,候选人拨通了这个号码。候选人不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是假的。电话响了一阵子,但没有人接。最后,一个热情洋溢、气喘吁吁的女人会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我错过了你的电话!”她会说:“我可以短信聊天。”然后电话就断了。五分钟后,候选人会收到一条短信。
>您好!我是Parc Mosaic的布伦达。您对哪个房子感兴趣?
通常轮班是5个小时一班,中间有10分钟的休息时间,但操作人员连接两班的情况并不少见,即10个小时,有两个10分钟可以休息。开始轮班时,我会登录到一个控制台,它看起来像个夜间模式的电子邮件收件箱。左边是一列名字。当我点击一个名字时,屏幕上就会出现布伦达和潜在客户之间的对话记录。布伦达扫描每条新信息的关键词,并给信息分配一个标签,这反过来又决定了她的反应。
比方说,狗这个词可能会让布伦达给一条信息打上PET_POLICY的标签,这就会从物业的数据库中调出一些关于宠物安置的通用信息。一旦布伦达显示她正在回应,信息旁边就会出现一个三分钟的计时器。当三分钟过后,布伦达的信息就被发送给潜在客户。我的工作是审查信息,并在计时器结束前修改完毕。
招我的HR曾向我保证,我老练的语言技能可以胜任这个职位。实际上,这项工作不过是一场反应游戏。当我登录到控制台的那一刻,信息实时地堆积起来。每条信息在进入收件箱时都会发出提示音,我很快就知道这种提示音无法静音,而且信息往往接二连三地到达,提示音结结巴巴,跳来跳去。其中一些计时器比其他的更接近于零,我不得不迅速评估哪些信息需要首先关注。
从一条信息到另一条信息,我被卷进了美国租房市场的漩涡。有人询问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的住房福利券,有人在巴尔的摩(Baltimore)看了一座高层建筑,还有人在底特律(Detroit)参观时迷路了,在公寓楼里徘徊,然后给布伦达发信息。要跟上收件箱的步伐,唯一的办法就是专注,以至于有时我觉得自己处于灵魂出窍的边缘。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甚至身体也没有反应。我有时会头晕目眩,才意识到我很久没有呼吸了。一位高级接线员时刻关注着我们的收件箱统计数据,如果一条信息超过几分钟没有被回复,我们就会在Slack上被公开羞辱。
日复一日,我在小时候的卧室里报到。当我投身到信息漩涡中时,我的自我意识也在消退。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巨大的、全知的耳朵,接收那些寻找住房的人的担忧和疑虑——那是我们所有人在某一时刻或另一时刻都必须忍受的重量。
“我想要一个预约,”一位候选人写道:“我目前正在度假。我是俄罗斯人,我刚刚和我的美国丈夫离婚了。他开始和别人约会,我想在回来后立刻搬走我的东西。”
对此,布伦达回道:
>我们有一居室,起价1484美元,你想预约6月11日周二下午1点来参观吗?
计时器开始倒计时。我迅速修改了信息。
>听到你的故事我很抱歉!你是否可以能在离开之前先来参观下呢?如果不方便,我会跟我们的中介说一下看能不能改成视频参观。
>我们有一居室和两居室,起价是1484美金。
很少有信息是重要的,大多数乏味而平凡,但对他人现实生活的一瞥,比我在虚构小说讲习班上读到的任何东西都更有趣和重要。
>您好!我是Springwoods at Lake Ridge的布伦达,您对哪个房源感兴趣呢?
>我对带小角楼的单床房感兴趣
>我的名字叫Candy
人们会对租金火冒三丈,然后恳求房东开恩减租,他们在夜深人静时会发来孤独的信息。会有一些特定的规律:我对帮自己读研究生的儿子寻找公寓的母亲数量很感兴趣。我还注意到在海上石油钻井平台上给布伦达发短信的候选人数量,进一步思考后发现这很有道理。一个住在离大陆100英里以外的石油工人还怎么能找到淡季的住房呢?我还对和人们住一起的动物越来越感兴趣。
“我看到你们会让狗和猫进来,”一个候选人说,“那大肚猪呢?”
“你们庄园里的棚子可以用吗?”另一个人问,“我们有一些后院的鸭子,想把它们养在那里。”
“你能对雪貂网开一面吗?”还有人问。
“我有一只腊肠犬和一只猫。”另一位说。
佛罗里达州的一名护士取消了她的参观预约。“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们,”她说,”我有六只咬脚踝的小家伙,没有一只超过一英尺高。”
许多使用布伦达的房产商,都在某种程度上让我感到不安:一块块的、五颜六色的庞然大物,位于交通枢纽附近,完全由玻璃和乙烯基壁板组成,其外墙像iPhone屏幕一样平。这些建筑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它们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城市。
它们似乎在告诉租户,他们不应该关心地域特殊性或社区的概念。租户甚至不应该渴望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家,有手工家具、手工建造的装修和多代人的记忆。
这样的租户就是终身租户,他们的工作场所就是他们的主要住址,然而只要他们活着,他们就买不起房。但没关系,他们的工作可能会让他们今年去奥马哈(Omaha),明年去埃尔帕索(EI Paso),无论如何他们总能找到一个像这样的家,就像互联网一样顺畅,这意味着它不是某处的家,反而是四海为家,也根本是四海不为家。
在我第一次值班前,我曾想象操作员就像腹语演员。布伦达会聊天,当她快要失手时,一个操作员就会替她说话。实际上,我很少替布伦达说话。她大多数的失误都是理解上的错误。她抓取了错误的关键词,引出个不相干的话题,或者她会认为自己不知道如何回答,而实际上她手上有正确的答案。在这些情况下,我所要做的就是摆弄一下分类,只需点击一两次鼠标,布伦达就能继续前进。在其他情况下,候选人会提出一系列问题(租金是多少?水电费是多少?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进去?),布伦达会把很多信息整合成一大段综述回答,看上去有点吓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会用换行和赞美,来缓和她对事实咄咄逼人的陈述。我与其说是在替她说话,不如说是在幕后转动曲柄,对她进行这样那样的点拨。我们发出信息的背后是个小小的联盟。我们是一个双头生物,我们都不自己说话,而是在两颗头之间传递信息。
但也有必须全面接管的时候。当布伦达不理解一条信息,并且她知道自己不理解时,她就用HUMAN_FALLBACK标记该信息。HUMAN_FALLBACK是布伦达的白旗。有了HUMAN_FALLBACK,布伦达就把对话转给了我,而我则必须模仿她的声音和方式继续。
在培训中,我们被告知如何讲话能听起来像布伦达。布伦达性格开朗,随意,但在职业上很谨慎。她是女性,而且肯定是白人——尽管没有人明确地这样说过。她会说“听起来不错!”“很好!”“很遗憾”之类的话。她总是把话题拉回到房地产上。
这种需要HUMAN_FALLBACK的话题随时都可能发生,但它们往往发生在谈话的末尾,也就是在候选人们预约了参观后。一旦他们进入参观日程,布伦达就会发送一条信息,说明对租客要求——通常要求信用评分在600分以上,没有犯罪记录,没有驱逐记录,年收入为月租的40倍以上。她会问:“这对你来说可以吗?”这个问题,实质上是一个租户预审。
如果候选人说可以,布兰达就把他们留在日程表上。如果他们说不行,她就迅速取消预约。她会说:“祝你好运!”
布伦达需要“是”或“不是”才能继续她的脚本,但很少有如此直接的回应。几乎没有人能赚到40倍的租金。一位代课老师告诉布伦达,她达不到收入要求,因为如果她达到了,她的残障儿子就不再有资格享受救济福利。
HUMAN_FALLBACK。布伦达说。
一个70多岁的男人告诉布伦达,他的妻子因脑部受伤而死亡;她的医疗费用使他破了产,他被赶了出来。10年后,他仍然难以获得公寓批准。
HUMAN_FALLBACK。布伦达说。
布伦达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引出了令人震惊的对话。
>这对你来说可以吗?
>老天,当然不行。我未婚妻被起诉过谋杀,我还被驱逐过一次……对不起!
>这对你来说可以吗?
>呃我在警局工作,然而我的确有次犯傻导致我犯了法,但我还是在警局工作,这可以吗?
>这对你来说可以吗?
>可以,但我想承认的是,我参与了该地区针对另一个公寓楼的案件。有一个5,000美元的假判决,我正在找一个肮脏的、不适合居住的住处,以此为由使之无效。我有近100张照片可以作为证据提交。我很乐意发明发给你这些照片。这是你唯一能找到我负面租房记录的东西。别误会我,我不是那种抱怨的人,那太消极了。我只是不喜欢被骗,被耍,被欺负。
>顺带一提我的汽车着火了。
HUMAN_FALLBACK。布伦达说。
不幸的是,我们这些操作员和布伦达一样没用。我们没法评判一个候选人是否有资格租下公寓。
我们不是中介。我们没有住在这些房产附近,也不知道这些房产网站上的照片是什么样。当涉及到具体细节时,我们不能说太多,而事实证明,具体细节,才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是地毯还是硬木?窗户朝哪个方向?我们当然不知道,布伦达也不知道。但布伦达要表现得很积极向上,并且很有说服力。
布伦达不准说“我不知道”。我们被告知要把问题转过来。我们会问:“你为什么不参观一下这个房源,看看它是否符合你的需求?”这种策略通常有效,但一段时间后,它开始听起来像一种嘲弄。
>家电有多旧了?
>你为何不参观下这个房源,看看它符不符合你的需求?
>这房子在一楼吗?我有残疾,上不了楼梯。
>你为何不参观下这个房源,看看它符不符合你的需求?
自然而然地,一些候选人会开始怀疑。如果一个候选人问他们是否在和一个机器人说话,我们不允许说是。我们也被禁止说“我不是机器人”,因为“我不是机器人”正是一个机器人会说的。相反,当有人质疑布伦达的人格时,我们被告知要说:“我是真的!”
“我是真的!”我坚持道。一个29岁的女人坐在她小时候的卧室里,被高中纪念品包围。我母亲非要在我工作时给我送饭,而因为布伦达的一些事情,她的举止改变了。她会蹑手蹑脚地走进我的卧室,手里端着一个盘子,自以为很小声地悄悄说盘子里有什么,而我在收件箱狂轰滥炸的提示音中根本听不见。“他们听不到。”我说。“噢!”她会低声说道,然后蹲下来。“他们也看不到你。”我会说。然后她会挥挥手,把盘子放在地上,接着跑出门外。我不能边工作边吃东西,所以我会在10分钟的休息时间里狼吞虎咽。“你觉得那个可以吗?” 我写道。我会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卫生间,在马桶上回复信息。“你为什么不参观一下这个房源,看看它是否符合你的需求?” 我写道。
时间被各种扭曲。每一秒都是一块巨石。我望向钟时,我感到我搁浅了;时间把我最终留在了当下。另一方面,时间就像纸巾一样薄。我日出时开始工作,然后一瞬间,就发现自己到了另一边,坐在一个影子越来越长的房间里,仿佛中间的时间被咔嚓剪掉了。日子并没有按顺序排列,而是聚集在一个水坑里。“我是一名异地租赁专家!”我写道,“我建议你去参观下房源,看看它是否符合你的需求。”
“你有兴趣培训一位可以住在当地的新中介吗?”一位候选人写道,“我觉得这对我们俩来说都更好。”
在新泽西的几个星期后,我变得焦躁不安。布伦达让我变得暴躁和反应迟钝,我确信我能感觉到我的大脑正出现一些恶心的神经反应。当我在屋子里闲逛时,我会发现自己处于防御状态,扫视周围的环境。我惊恐地注意到,布伦达的词汇正在侵入我自己的词汇。“很高兴能帮上忙!”我听到自己说。“这对你来说可以吗?”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所以为了逃避,我决定搬家。那年早些时候,我的祖母去世了,她在缅因州的农舍留给了我父母处理。我向父母提议,我可以在夏天搬到缅因州,帮忙整理;作为交换,我可以在那免费住宿几个月。6月的一个早晨,我驾车前往,在夜幕降临前抵达农舍。在经历了一天的交通和噪音之后,森林的静谧让人目瞪口呆。夜空晴朗而漆黑,没有污染,车道上一片黑暗,除了门廊灯照亮的一个小光圈外,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在这颗小行星上的一个郊区村落独自待着。
我继续轮值布伦达。我发现我更喜欢夜班,于是开始专门上夜班。晚上,租赁办公室都关了。没人在房子里迷路徘徊,也没有人在路上给布伦达发短信。相反,人们在睡前浏览公寓,他们发出的信息完全不同,更奇怪,更悲伤,更私密。很多时候,他们呼叫人工。起初我并不在意。我乐意这样的信息从乏味的脚本中流转出来。
“嘿,布伦达,”一个候选人写道,”我很抱歉没有给你回信。你很棒,愿意帮助我,我很抱歉我是个混蛋,把你晾在一边。就搬家而言,我一直没有什么成效,因为我想到独自搬家就觉得有些操蛋,没人能一起分享,你明白吗?”
“我们有一居室和二居室,起价1645美元,”布伦达回道,”你想要预约参观吗?”
每天晚上,我都感觉像是在通灵。我在谷仓里发现了一张老皮革躺椅,然后躺在那里办公。谷仓里很凉爽,比起闷热的房子,这是个进步。晚上我可以听到树上的猫头鹰和松鼠在墙那头互相骚扰。
>嗨,我的名字是夏麦尼·班克斯……我不是在找公寓,我实际上是在找我的生父,名叫欧内斯特·洛克哈特·肖,我想他可能住在你们的一个住宅里,可能是1421号公寓?我想,也许你能帮到我?
另一个候选人从虚空中向我飞来。”你好?”他写道。
>您好!我是Springwoods at Lake Ridge的布伦达,我来回复你打来的电话。您对哪个房源感兴趣呢?
>你方便见面吗?
>我们可以在我海边的屋子见面
>我对你很感兴趣布伦达,但我结婚了所以我得小心点
几天来,我与数百人通信,没有大声说过一个字。到了晚上,给布伦达的信息像潮水一样起伏不定。我安静地坐一会儿,在黑暗中被这或那的孤独的信息所打断。然后我的控制台就会亮起流星雨,我忍受着,在恍惚中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同一个键。
布伦达循环往复的口头禅把我麻醉得昏昏沉沉。开发人员把她这无止尽的一致性当作特色并加以吹捧。他们声称,布伦达对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这意味着她不可能有偏见。然而,她非常善于排斥某些人:没有智能手机或通畅网络的人、不习惯发短信的人、不会读写英语的人,以及需要在参观前弄清楚自己是否有资格过来参观的人。布伦达既礼貌又暴力地回绝了他们。她不是礼宾小姐,而是保镖,她的亲切感和闪光点都让她变得更加阴险。她是一个高效的路障,许多房东也开始用她来躲避租户。一些房产没有列出额外的电话号码来联系中介,甚至没有列出已经住在那里的人的电话号码。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布伦达总是收到租户发来的发黑霉和天花板塌陷的照片,他们不知道还能和谁分享这些照片。布伦达会说:HUMAN_FALLBACK。但我也帮不上忙。“我是一个异地租赁专家!” 我写道,“我建议拨打维修热线。”
“他们就给了我这个号码,”房客如是回答。有一次,一位轮值主管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向布伦达的机器人特质靠拢是个好办法。一点战术性迟钝会很有用,如果房客还是不依不饶,我可以循环重复自己的话。
最终,我的技艺日益精湛,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清理收件箱。这项工作感觉不再基于语言。我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信息,而是把每条信息看作一个整体,一条密文,文本块仿佛一幅图像。我的眼睛会捕捉到关键词网络——宠物、租金、水电——而我的手会像敲音符一样敲击键盘。我不再担心布伦达的语气,只要它事实准确,我就让任何信息审核通过。我意识到,当布伦达的语气怪异且不优雅时,人们就不太愿意去亲近,这意味着更少的人际关系,这意味着我能少点活。冒充布伦达的几个月已经耗尽了我的情感。我不再喜欢那些漫无边际、无拘无束、满是人间悲剧的声音。我只想在昏昏沉沉中划过我的轮班。我想到,我并不是在训练布伦达像人一样思考,布伦达是在训练我像机器人一样思考,也许这才是一直以来的重点。
在缅因州,每年从夏季到秋季转变急促。8月最后几天通常很热,昆虫嗡嗡作响,满是干草的沙沙声,直到有一天早晨醒来,院子里飘起淡淡的雾。整个夏天我都在申请纽约的出版工作,但没有回音,所以我把搜索范围扩大到费城,然后是波士顿和华盛顿。就在感恩节前,我收到了我的第一份聘书,是波士顿一所大学的行政职位。我接受了这份工作,并开始寻找公寓。
波士顿的租房市场很黯淡。所有东西都超出了我的预算,甚至是合租公寓的房间。这只是一个次要问题,因为一开始就没有人回复我的电子邮件。我无处可住,临近我的开学日期时,我在Airbnb预订了某处一个月的住宿,并希望在新年前找到新地方。
圣诞节刚过,我来到了波士顿。当走过一排肮脏的复式楼时,我行李箱的轮子在寒冷的空气中嘎嘎作响,这些复式楼仍然装饰着灯泡和充气圣诞老人。我走到街区尽头一栋黑暗、狭窄的房子前,在灌木丛中找到了钥匙,进去。
当我爬上楼梯走向我的卧室,我听到头顶嗡嗡作响。我抬头一看,一个装在支架上的摄像头正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而转动。我解开卧室门上的挂锁后走进去,房间比床大不了多少。没有壁橱,但房间连着一个户外露台,房东用Airbnb发短信说,欢迎我把它当储藏室用。阳台上堆满了玩具和破碎的家具,一边是一个移动衣架。我拿出我的衣服,把它挂了起来。第二天早上,我穿上一套在晚上冻僵了的衣服,走了两英里去上班。
我白天上班,晚上跟布伦达工作。最后我签了一份公寓租约,一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每月1650美元,从2月开始。我之前真的负担不起,而且它闻起来有点潮湿,但房东把一根旧电线杆改造成一根承重柱,我想我可以用些圣诞灯饰来装饰它。现在我有了全职收入,我不再需要为布伦达工作,所以我递交了辞呈。我的最后一班岗是1月31日。
最后一次轮班很闲,令人欣慰。我给一个刚从上海探亲回来的朋友发短信打发时间。他们问:“你听说过这种新病毒吗?”不,我还没有。我的朋友分享了他母亲在WhatsApp上发来的一些‘已经被盘出浆’视频。”
工作结束时,我甚至不需要注销,系统就自动把我踢出去了,我的证书也立即被停用。九个月来围绕着我喋喋不休的漩涡,现在正在一个无名之地,又安静了,对很多人来说也是如此。我在卧室里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吓了一跳。日光灯让漆黑的窗户闪闪发光。我背靠着身后的墙壁。
新的一年,我上床睡觉时感到空荡荡的,我的脑袋很高兴地空了,比很久以前更空,新的可能性在我闭上的双眼前出现,清新、快活、无边无际。
译注
- ^《公平住房法》是美国1968年通过的一项立法,它是在1964年《民权法》的基础上通过的。公平住房法是1968年民权法的主要部分,因此你可以听到《公平住房法》被称为1968年民权法。这项立法是旨在阐明非法的住房偏见类型,并对违反该法的行为规定明确的惩罚措施。自1968年以来,该法已多次更新,以保护更多的合法群体。
- ^表演研究是一个跨学科的学术领域,它将表演作为研究世界的一个镜头和工具。表演一词的含义很广,可以包括艺术和审美表演,如音乐会、戏剧活动和行为艺术;体育活动;社会、政治和宗教活动,如仪式、典礼、公告和公共决策;某些类型的语言使用;以及那些要求某人做某事,而不仅仅是做某事的身份组成部分。表演研究借鉴了表演艺术、人类学、社会学、文学理论、文化研究、传播学等的理论和方法。
本文译自《卫报》编辑后的版本,《卫报》在原版基础上删去了一些情节,让整个故事更加精炼
翻译:沙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