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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地缚灵

1942年,中日战争还未进入尾声。受到战争时的宣传影响,16岁的岡本俊雄梦想是前往满洲地区,成为一名自由的“马贼”——这在当时主要指一小批日军及加入日军一方的大小军阀、土匪等等。

在宣传中,马贼往往背负着祖国的期望,藏身山林,游动出击。只是现实总是有所差异,进入满洲地区后,岡本俊雄先是被分配进了驻守钢铁厂的后勤组,每天只能做些打杂的活计。接着是厂里爆发了起义,中国工人们逮住二十多名日军痛打了一顿。一片混乱中,岡本俊雄也差点被人打成重伤。所幸工人们认得这个年轻人平时压根没欺凌过他们,反倒常常跑来中国食堂里和大家吃饭聊天。于是他被人拉了出来,免了些许皮肉之苦。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年仅19岁的岡本俊雄梦想宣告破灭,无路可走的他被送上了开往大连的火车。

这趟火车有不幸,却也足够幸运。按理来说,岡本俊雄本应被送往关押士兵的战俘营,而非条件稍好的难民营。幸好一名自称地下组织成员的工人提前找到了岡本俊雄,看在他平时对待工人们不错的份上,建议他顺势加入组织,还给他起了中文名,让他前往难民营等待接应。

于是在大连度过了半年时光的岡本俊雄顺利得到了接应,从此一路南下,甚至在山东时加入了解放军,在中国一直待到了1958年才返回日本。

这段时间,岡本俊雄从士兵被提拔为管理日本工人的民族干事,随后又被分配到北京广播电台担任首位对日广播员,负责1952年国庆的日语广播工作;1956年国内举办“日本电影周”,岡本俊雄全程担任导演木下惠介访华时的陪同与翻译。

这段履历对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足够算得上有分量,但岡本俊雄仍不止于此。

1958年,思乡心切的岡本俊雄抛下了广播员的工作回到了日本。在他离开时,本已有一批国内媒体同意接纳他作为在日通讯员进行工作,可中日关系突然再次恶化,驻日媒体纷纷撤离,岡本俊雄再一次失去了工作。

苦于生计,岡本俊雄一边入职了一家小通讯社,一边为其它报刊投稿作为副业。最早是写一些在中国搜集的民间传说,后来他自己编纂妖怪故事,再后来这行副业越做越顺,岡本俊雄干脆专职干起了神秘学的工作。

岡本俊哉早期制作的妖怪图鉴之一

或许有人记得六七十年代时,世界各地同时刮起的灵异之风,人们一方面期待现今的科学技术可以对诸多灵异现象证伪;另一方面又暗暗期待世界上真的能有超能力的存在,由此催生了许多衍生文化。很难说岡本俊雄是不是最早掀起这股热潮的人物之一,但他无疑是列车上极为重要的乘客之一。他开始四处寻访神秘专家们——比如声称自己能够用念力在胶片上进行隔空显象的大师,试着亲眼验证超能力的存在。接着他又一本接一本的出版书籍,从超能力研究到对所谓的灵异照片进行鉴定,鉴定的越多,从各地读者那寄来的新照片就越多。

油管上留存的隔空显象视频

他渐渐成了名人,人们都知道日本超能力热潮的中心有一位权威叫中岡俊哉——这是岡本俊雄的笔名,据说中字来源于中国,岡和俊来自于他自己,哉字则来自他喜欢的作家贺志直哉。

我自嘲地说,我现在哪也去不了,就是一个北京地缚灵。沙皮狗说好,那你就写写北京地缚灵的故事吧。

所以我找到了岡本俊雄,据说岡本俊雄是最早提出地缚灵概念的人,我没有详细查证,但这不妨碍我觉得他对地缚灵的解释很有意思。岡本俊雄认为地缚灵与人们常说的鬼魂不同,鬼魂实际上是“漂浮着的精神”,人们的精神四处游荡,不受限于任何地方;地缚灵则是人们被害或自然死亡后,由于心愿未了而被束缚于某块土地上的精神。为了区分,他不太会提起鬼,而是以浮游灵与地缚灵作称。岡本俊雄不相信灵会害人,尽管他依然在书里写了很多拍摄到地缚灵、或是和地缚灵同框合影而受到影响的例子。

所以地缚灵等于:被束缚于某块土地的精神,不一定会谋害人们,却也以某种形式影响着四周。

现在我了解了地缚灵了,但我依旧不了解北京。

我首先想到的是街边的信号灯。这一年,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被称为北京“睡城”的天通苑。那附近的绿色信号灯特别神奇,它以一个侧身行走的人形出现,却没有摆动的双臂,行走的动态全靠前后两腿的交叉闪烁呈现。

这导致它看起来仿佛一个独腿的“唐伞小僧”在人行道上跳跃,或者让人想到皮克斯电影前的那盏台灯。

它带着些莫名的趣味,所以每天早晨路过街口的时候,我都会特意抬头留意一下有没有人注意到唐伞小僧的跳跃。尽管半年多过去了,大部分人也只是会在绿灯亮起之前就已经迈步向前。

然后我想到了某次去机场时送我的滴滴司机,在车上叨叨不休地向我倾诉。他说我看起来和他弟弟一般大,弟弟最近劝他把还剩二十年房贷的房子卖掉,一家人租个便宜舒服的房子,每个月能省下不少钱过个好生活。

司机一边开车,手里还不忘一边盘着手串,自言自语地说:“扯淡,我是北京人。”

最后我想到了合租房里的室友,一家三口住在由木板隔出来的阳台房里。小朋友还不到四岁大,姐姐却说他们已经在这个屋子里住了八年。我们准备搬走前,姐姐拉着女友聊了很久的天,说上班太远的话不如把丈夫的单车借给我们,又说起她刚刚合租时的日子“大家一有空就一起做饭喝酒聊天。在阳台上喝到四点多,她困得不行躺在床上直接睡着。”

我感觉信号灯、司机、室友们,比起我来才更像“地缚灵”,而我始终和这座城市没有任何联系。

春节时我回了一趟老家给爷爷上坟。家人讲究风水,给爷爷下葬时原先特意挑了一片松柏林,如今再去却只剩下了一片木桩。烧纸的时候父亲和叔叔议论着松柏的去向,叔叔讪讪地说着原先谈好只砍几棵,不知道为何没了这么多。我父亲没再多说话,只是问起松柏的价格。于是两根指头伸了出来:二百一棵。

我在一旁按例烧纸作揖,爷爷走了许多年,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上坟,但我同样没有感受到与这片土地的任何联系,爷爷的坟像个空包。

1972年中日重新建交之后,岡本俊雄也曾于80年代返回过中国,不过等待他的不再是什么革命事业,而是迟了一阵子才吹到国内的神秘之风——气功热潮。他的一些超能力著作也被翻译过,里面记载着一些奇怪的开运手势、天眼神通,被当成气功秘法教学。

我很好奇岡本俊雄真正的喜好是什么,是一开始的梦想马贼、此后的革命理想(他似乎相当崇拜毛),还是伴随自己一整个后半生的神秘学。

他可能有过回答,在他的恐怖相片集系列书里有这么一段:

幸か不幸か、うっすらと人の顔らしきものを発見(捏造)した時、驚きと不安と、ひんやりとした恐怖心との三位一体の相乗効果を楽しむことができる。心霊写真とは、つまり、“地獄の楽園”的な「装置」なのだ。もっと分かりやすくいうと、マゾヒストたちがぴしゃぴしゃと冷酷に自らの身体に打ち当てる、鞭そのものなのだ。

因为我看不太懂日文,这段经软件翻译后是这样的:幸运或是不幸,当你发现【或编造】似乎是一张微弱的人脸图像时,你可以享受惊讶、焦虑和冷静的恐惧三位一体的协同效应。换句话说,通灵摄影是一种“地狱般的天堂”装置。更简单地说,就是受虐狂无情敲打身体的鞭子。

我想他可能相当痴迷于这种感受,一如我自己享受着写作时的痛苦。

很抱歉我一直在打不恰当的比方,因为在我看来人死了之后或许就成了真正的无,而更多活着的人正在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像鬼。无论是在空中漂浮,还是被土地所束缚,那都不应该是人所展现出来的状态。只不过我也不清楚人究竟该活成什么样子,所以只好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

在岡本俊雄的故事后,我无意间看到了一张他所谓的通灵照片,那应该是一张小朋友们的游园照。七八个小朋友并排站在一起,或蹲或站,眼睛被保护隐私的黑色粗线涂去,背后的树上则显现着两个隐约的人脸。

我吓了一跳,猛地划开了图片,心底却想起来许久之前的另一件事。大约八九岁时,母亲带我去亲戚家做客,无聊的我在电脑上笨手笨脚地浏览着信息,直到同样的一张图片出现,我被吓得哭着跑进了客厅。那张图像对我的影像相当大,以至于我至今都有些害怕鬼怪。

这应当算作巧合,但时隔近二十年后又被同一张相片吓到,我也有些心悸,心里开始疑神疑鬼。

被通灵照片吓到和我有同样症状的人或许不在少数。当神秘学在日本日趋繁荣时,岡本俊雄便开始担心对通灵摄影的过度追捧会使“读者、拍摄对象的亲戚和熟人在看到灵体的时候过于害怕,以至于精神紊乱”。于是他决定在对照片进行鉴定后举行类似追悼会的仪式,通过对灵体表达善意,减少人们的恐慌。

向一件自己并不怎么了解的事物表达善意,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感动。

我又想起了爷爷。尽管我们接触得极少,我也压根不知道他老人家的任何故事。但这次回老家,我看见了不少曾经属于爷爷的东西,一块村里送来祝贺七十大寿的牌匾、一个掉漆的搪瓷杯,已经倒塌的屋子里还有一张依旧立着的老式衣柜。我想这些东西他并不会在意,也不会在意那几棵松柏。毕竟树被砍走时洒落了不少松果和枯枝,再过十几年,它们又会拔地而起,那时爷爷的坟便融入了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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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M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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