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3日,据法国自由报报道,戈达尔感到“精疲力尽”,在亲友的陪伴下,执行了安乐死,享年91岁。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选一个最重要的电影导演,那必然是戈达尔。法国电影资料馆前馆长朗格卢瓦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电影,一种是戈达尔之前,一种是戈达尔之后。”这种称赞绝不过誉,也并非是一种夸张的修辞,他来自法国新浪潮,启发了世界上大部分艺术家,包括坂本龙一、贝拉·塔尔、安哲·罗普洛斯、香特尔·阿克曼、贝托鲁奇、王家卫等等……他如鲍勃·迪伦、披头士等艺术家一样,影响着一代又一代。
更为神奇的是,戈达尔活得足够久,自瓦尔达去世后,戈达尔已成为法国新浪潮最后一人,甚至许多他的后生都先于他离去。
戈达尔的贡献在于方方面面,不止于电影,还包括声音、绘画、诗歌、政治,乃至哲学。他同样也启发了许多当代哲学家,如吉尔·德勒兹、阿兰·巴迪欧、雅克·朗西埃等人。
然而,许多人还尚不了解戈达尔,我们的教科书还停留在他是位“法国新浪潮导演”的介绍,其实戈达尔一生拍过上百部长短片。他不断地在艺术和私人经验的道路上探索前行,前中后期都有着巨大变化,而到了后期很多人已经无法接受和欣赏戈达尔的作品。
其实,1980年后的戈达尔才是一座真正的富矿,他在一次电视访谈中所说:“这时候我才开始拍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期的戈达尔,大致可分为从《各自逃生》(1980)到《电影史》(Histoire(s) du cinéma, 1989-1998)为一个阶段,其间戈达尔称《永远的莫扎特》(1996)是他最后一部“古典电影”;此后再到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影像之书》(2018)为最后一个阶段。老年戈达尔对音乐有着敏锐的直觉和理解,他的作品有着令人惊讶的厚度,涵盖各个艺术领域。但最重要的,他的作品中永远有一颗赤诚的心。
戈达尔是我个人最“亲密”的忘年交,他仿佛我的第二父。他的一生和他的作品,带我领略了辉煌的二十世纪。长年反复观看他后期的作品,让我以最近距离了解了不同于年轻人的心,得以在年轻时就站在50岁,60岁,70岁,80岁的视角去感受和思考这个世界。这一切都要归于他对于自己作品的诚实。毫不夸张地说,理解戈达尔之前和之后,你的世界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戈达尔一辈子作品诸多,我挑选出戈达尔整个生命中我认为最重要的23部作品,帮助大家从头了解他一生的变化。我们这些后生,可以停下匆忙的脚步,花一点时间,和他再次一起走过那个激情、荒诞、忧伤的二十世纪,然后继续前行。
新浪潮时期
戈达尔的处女长片作品,有趣的是,在片中他邀请当时法国的大导演梅尔维尔本色出演。珍·茜宝所扮演的女记者问道:“你最大的抱负是什么?”
梅尔维尔答道:“永垂不朽,然后死去。”
这仿佛是一种预言,如今戈达尔精疲力尽,永垂不朽,然后死去。
《女人就是女人》(1961)
戈达尔的第一部彩色电影,戈达尔当时非常自豪地运用了最先进的宽银幕和彩色技术。
这是一部很欢快的音乐喜剧,也是戈达尔第一任妻子安娜·卡里娜的首秀。
之前我还翻译过老年安娜·卡里娜的一个访谈视频,看看她怎么看这部电影,以及当时的故事。
《随心所欲》(1962)
这部电影也是由美丽的卡里娜出演,戈达尔拍摄了一部妓女的故事。这部黑白电影尤其受到大家喜爱,许多影迷都会用这个版本的卡里娜剧照作为头像。
《随心所欲》中最有趣的镜头莫过于拍摄后脑勺,传统电影和戏剧都要求演员尽量不要背对摄像机或舞台,而戈达尔:为什么我就不能拍后脑勺?
《蔑视》(1963)
戈达尔的又一部成名作,当时用了极贵的演员碧姬·巴铎,算是戈达尔一部“大制作”的电影。其中的名句: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轻蔑。
当你不再爱你的曾经的爱人,你不会歇斯底里地恨他骂他,反而是冷漠,轻蔑他,不再看得起他。这道出了许多亲密关系中的事实。
《狂人皮埃罗》(1965)
可以说是戈达尔新浪潮时期的集大成之作,他几乎将此前拍过的所有电影类型和元素,都融合到了这一部电影里。而这部电影,也是戈达尔新浪潮时期的收官之作。此后他便与他的缪斯卡里娜渐行渐远,在拍摄此片时,二人已经离婚。
这是改变我一生的电影,而我不是一个人:
《阿尔法城》(1965)
与狂人皮埃罗同年的一部科幻黑白片,这部片充满了哲思,戈达尔告诉你,如何不用特效拍科幻片,人文科幻的核心是什么?
政治电影时期
此时的戈达尔他决定不要拍“政治的电影”,而要“政治地拍电影”。电影作为他的一种政治手段,表达他的政治诉求。此时他已转向毛主义,受到中国文化大革命启发。而1967年也正是法国68五月风暴前夕,社会矛盾凸显。戈达尔的作品如预言一样,走在了历史前方。坂本龙一也受戈达尔启发,在YMO创作了音乐《东风》和《中国女》。
这部电影最有启发之处在于其8分钟的“塞车”轨道横移镜头,让许多后来的导演惊叹不已。如东方清明上河图那样去拍电影。
周末同样也是一部政治意味浓厚的电影,但由于戈达尔对戏剧的妙用,现在回看这部电影依旧颇有趣味。
《我略知她一二》(1967)
你看,戈达尔1967年就完成了3部电影。《我略知她一二》被哲学家们大加赞赏。戈达尔聚焦于一位巴黎女市民,批判当时法国的消费主义等社会诸多问题。
其中一个拍摄咖啡的镜头,和周末的横移镜头一样,让人过目不忘。你能在一杯咖啡里看到整个宇宙。
为何直接跳过了十年?七十年代戈达尔在做什么?实际上从1967年到1976年的这部片期间,戈达尔一直在用影像做政治斗争,当然,他的电影越来越激进,此时也不再有人投资他拍电影了,他只能转向拍电视片。他关心工人运动,抗议越南战争,他深知媒体是如何通过操控影像与声音,来操控人心,而他所做的,便是去解构这种幻术。
这个时期的戈达尔与让-皮埃尔·戈兰结为吉加·维尔托夫小组,拍摄了如《一加一》、《一切安好》、《东风》等政治电影。
1973年戈达尔谈《一切安好》
没有过多推荐这十年间的其他作品,也是因为这时期的作品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不了解那个时代背景的人,或许会看得云里雾里。因此可以先看这一部,等多了解情况之后再回头慢慢补课。
这十年间,戈达尔还发生了一遭严重的车祸,但这也使他相识了他后半生的妻子和缪斯安娜-玛丽·米耶维尔。这部《此处与彼处》由他,戈兰,还有米耶维尔共同制作,在我看来是对那十年思考的一次总结,此后戈达尔便迈向了下一个阶段。
重返电影时期
这部电影是戈达尔之后重返他熟悉的电影领域后的第一部电影。这一次,他的思考更加成熟,借用了很多电视技术的手法。这部电影最著名的便是他创造出一种“分析式”的慢镜头(slow motion),以及他对声音的运用又上了一个台阶。从《各自逃生》开始,一种属于戈达尔的诗意才逐渐展现出来。比起之前激进的政治,戈达尔此时有的更多是柔情与忧郁。
戈达尔在一场电影节目上,谈到他重回制作电影的感受,他认为《各自逃生》是他的第二部处女作,他说自己花了20年才走出希区柯克式电影的阴影。此时他已不再在乎观众的感受,他不再感到悲观,一切归于另一种平静的心态。不管做出来是杰作还是垃圾,他都不再沮丧了。
《受难记》(1982)
戈达尔想:为什么我们的剧本都是由文字写的呢?既然我们拍的是电影,是视觉与听觉的东西,为什么我们不直接以影像作为剧本呢?
戈达尔从《各自逃生》开始,就用影像来“写”剧本,直接拍剧本。
《受难记》复刻了许多名画场面,你真就只能用“美如画”来形容。
卡门(Carmen),一位女性主义先锋角色,一个女权偶像,有许多导演和编剧都改编过卡门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版本的卡门,连王家卫都拍过《旺角卡门》。
而戈达尔版本的卡门,在我心中是最特别的一部,因为实在是太美了……
对了,戈达尔本人也在此片中饰演一角。
给戈达尔发行音轨专辑的ECM总裁曼弗雷德·艾彻尔(Manfred Eicher)说,“如今大多数电影中的音乐都是俗气的,是描述性的,经常去复述图像。戈达尔不一样,他用对位法去编排音乐和图像。”他认为戈达尔“在古典音乐方面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虽然其本人经常“贬低”自己对音乐的认知。一起来看看《芳名卡门》中这一段吧:
推荐这部片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太美了。
戈达尔再次重新演绎经典圣经故事——圣母玛丽。这次玛丽来到了1980年代,是个学生,爱打篮球,平时帮父亲照看加油站。
看戈达尔如何通过日月星城与管弦乐的搭配展现神性……
本片还有朱丽叶·比诺什出演。
电影史及之后
《电影史》(1989-1998)
电影诞生100周年之际,戈达尔被邀请制作一部电影史。
然而,戈达尔所想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教科书般的电影史。他认为电影本身就是电影的历史,他必须用“最电影的方式”去完成这部电影史。《电影史》旁征博引,你可以从任意角度进入,这部8集,总时长266分钟的作品,是戈达尔写给电影最美的情书,也与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影像之书》有更直接的联系。
这可能是戈达尔最具野心的作品,也是他的一个分水岭,从制作电影史之后,戈达尔的作品又迈向了一个更新的阶段。
《新浪潮》(1990)
引用我一位朋友在此片豆瓣条目下的评价:“我真的有种匍匐着亲吻圣人肮脏的臭脚趾的感觉,你知道我爬过多少烂片流脓的尸体才吻到你吗?”
这部片你有两种食用方法,你可以像看电影那样看它,你也可以纯粹听他。ECM专门为这部电影出过一张声轨专辑,单独拿出来都是天才之作。
ECM总裁艾彻尔以影片中一场致命车祸的声音设计中为例,介绍这种元素碰撞。“这太伟大了,戈达尔是怎么想到把刹车声‘调音”到大卫·达林(David Darling)演奏的大提琴音簇中,”他说,“这种并置下,整个音乐是如此美妙。在车祸后,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的音乐从收音机里流出来。”
“戈达尔是一位蒙太奇大师,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一位作曲家,”艾彻尔补充说,他称这种声音组合“本身就是一种美妙的作曲”。
《德国玖零》(1991)
德国玖零是我私人最爱之一,整部电影弥漫着忧郁的氛围,在左派节节败退的90年代,苏联解体,柏林墙倒塌,九十年代我们来到了一个新时代。
电影的主题是”A Lonely Story”,或者说是”The Decline of the Western World”。主角Mr. Caution由26年前出演《阿尔法城》的康斯坦丁出演。一样的装束,一样的行李箱,住一样的酒店房间,同样在床头摆了本圣经,康斯坦丁像之前一样是一名特工,不断行走,观察,像世间的幽灵一般,为世界与上帝感到悲哀。
柏林墙倒塌那年,戈达尔视其为德国零年,“90”戈达尔在这里又玩了一次双关语,9(neuf)在法语里还有“新”的意思。Mr. Caution,这名德国特工在东西德统一后结束了他的工作,不用再做秘密警察,于是收拾行李,拎着他的公文箱踏上回家的归途。他一路都在询问:”Which way is the West?” 通向西方的路在何方?戈达尔借此反思了欧洲的没落。最后得到的回答是:”Yes, I’m afraid it’s over that way, the West. Goodbye, Mr Caution.”
然而当Mr. Caution回到家乡后,发现家已不再,沧海桑田。他望着商店橱窗,发现里面摆着许多商品,这里有汽车,有假发,有华丽的衣裳,而人们真正需要的已经再也找不到了,就像戈达尔在《芳名卡门》中说的那样:我们制造了原子弹和塑料杯,但没有人需要塑料杯,也没有人需要原子弹。Mr. Caution此时真正成为了一个这个世界的异乡人。
戈达尔想说的是,上帝没有了,法西斯没有了,马克思也失败了,20世纪的信仰大厦已全部崩塌,乌托邦无一幸存,唯一剩下的只有美国人糟糕的消费主义。Mr. Caution呼喊道:“Oh! Woe is me! Where have the years gone? Where it was there I shall be?”
Mr. Caution走到湖边,一个金发女郎穿着运动衣从他身边跑过,他慢慢划着小船离开,再次叹道:“Oh, my country, is it really true? This is how I imagined you for so long. A happy land, magical, stunning…. Oh! My beloved country, where can you be?”
他唯一剩下的希望,是死后也能听到莫扎特的音乐。整部片子弥漫着浓浓的老年戈达尔的乡愁和哀伤。呜呼!悲哀于我,悲哀于我。“Oh, Woe is me! Where can flowers be found in winter?”
悲哀于我,1993年,戈达尔以这句话作为片名,拍摄了《悲哀于我》(Hélas Pour Moi; Woe Is Me)。
《永远的莫扎特》(1996)
戈达尔称这是他最后一部“古典电影”。如德国玖零中Mr Caution所言,他希望死后也能听到莫扎特。90年代初,南斯拉夫打响战争,萨拉热窝保卫战打了整整四年,最后南斯拉夫解体。
本片有两个故事线索:一伙年轻人一起去萨拉热窝旅行,在那里,他们计划参与一场戏剧的演出;与此同时,一名衰老的电影制作人渴望导演一部大制作电影,他满怀希望去了好莱坞。
这部电影中,毫不掩饰戈达尔对南斯拉夫内战的厌恶,同时批判西方强权政治。
《爱的礼赞》(2001)
进入新千年,戈达尔的电影会有什么不一样吗?有。“他们说我的电影是记录片,但我不知道‘记录片’一词的确切定义。”戈达尔说,“这部影片是对我个人的超越。”《爱的礼赞》中,戈达尔也运用了数码摄像机,去呈现一些高饱和度的画面,一如油画般的色彩。
“当我是想一些事情时,实际上,我是在想其他事情,例如,我看见一幅令我耳目一新的山水画时,之所以会这样,因为我在想另一幅山水画,一幅更旧的山水画,而那时我所知道的。”
地狱是用战争的影像,一些老电影的战争画面,有在战斗的人群,被毁灭的村庄,有黑白的,有彩色的,配意不同的音乐。
炼狱是发生在萨拉热窝,一个女孩参加了一次讲座,女孩把一张萨拉热窝的DVD送给了戈达尔。戈达尔回到家中得到奥尔加已经在恐怖袭击中丧生。
天堂是描述了奥尔在田园牧歌一样的风景中漫步,美丽的场景,她遇到了一个美国士兵,一起吃苹果。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戈达尔一直深居简出,拒绝公开活动和记者采访,倾心拍摄自己的电影作品,除了《电影手册》等少数媒体之外,很少有戈达尔的报道。2002年,也就是在《永远的莫扎特》之后6年,为了拍摄前南斯拉夫战争及其影响,戈达尔来到了萨拉热窝。
戈达尔在2004年的作品《我们的音乐》里,开篇就注明此片献给埃利阿斯.桑巴(Elias Sanbar)。或许《我们的音乐》的拍摄初衷和最终成型除了来自于戈达尔在萨拉热窝的经历,也来自一场与埃利阿斯.桑巴在Havre火山国家公园的对话。在这次于公众面前的对话中,两人深度讨论了关于影像、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反视野、想象以及纪录片等众多话题。
埃利阿斯.桑巴(Elias Sanbar)1947年生于海法,历史学家,后来分别在黎巴嫩、法国(巴黎第七大学)和美国(普林斯顿)讲学。1981年,他创办并主编了《巴勒斯坦人研究》杂志,他参加了在华盛顿的双边协商,并在有关难民问题的多边协商中主持巴勒斯坦委员会。
——部分介绍来自于豆瓣及Alain Bergala的《戈达尔在萨拉热窝》
《电影社会主义》(2010)
戈达尔倒数第三部作品。不过呢,现在你肯定已经会说自己看不懂了。但是没关系,这是一部80岁老人做的电影,他本人和这些作品本身就已经是一本极厚的书了。你可以把它当莎士比亚来看,第一遍看不懂莎士比亚没关系,多看几遍,多去学习。
后期戈达尔的作品你会看到诸多信手拈来的影像片段,声音,文本等等,他侵犯了知识版权了吗?为什么叫电影社会主义?先是知识产权问题,戈达尔对此有深入研究。知识产权够社会主义吗?知识产权的概念从何而起?知识产权维护的究竟是创作者的利益,还是谁的利益?
这部片取名《社会主义》,但这个词涵义太过丰富了。而《电影社会主义》则不一样:一个哲学家(尚-保罗·居尔尼耶 [Jean-Paul Curnier])给我写了 12 页的信,说看到“电影”出现在“社会主义”边上真是太好了,因为合在一起就有了另一个意思,甚至意味着“希望” 。
《再见语言》(2014)
戈达尔倒数第二部作品。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戈达尔在2018年的采访中说:“嗯,我应该和你们说,我们讲的是同一种语言。当我说‘同一种语言’,并不是指相较于中文或芬兰语的法语。从前几部影片开始,总的来讲,我就开始对语言(langue)和言语(langage)做出区分。”
我翻译过2014年戈达尔在戛纳谈《再见语言》的访谈,有兴趣的可以看看:
黎子元写过一篇《再见语言》的长文,深入浅出,是有关这部电影为数不多非常好的文章,可以做进一步深入学习:
《影像之书》(2018)
戈达尔最后一部长片作品。
无需多言,只要去看,真正的电影。
至此,或许戈达尔所有想说的话都已讲完了,没有什么要继续“说”的了。他的一生十分圆满,在我看来《影像之书》已是他穷尽一生之所见所感所想的集大成之作。他熬走了许多同辈人甚至后辈,如今他终于可以去另一个世界和曾经的好友们再见了。他会最想念谁呢?